【鼠猫】若耶溪

眼睛被墨水划过的柳莺鸟儿在窗外啾啾,软乎乎地滚到旁边的翠枝上。

展昭翻了个身,四肢的酸痛似乎还未从暖床上苏缓过来。耳里响着的仍是若耶溪边的鸟鸣,水淌过手掌,薄荷味的清凉。边睡还边说梦话:白泽琰,你小人,从背后泼我,看我不让你洗个澡。

包大人!包大人!

急促的男声从远至近,忽然顿住,脑壳上挨了个脆栗。低沉的声音抱怨:展护卫刚睡踏实了,你来吵什么?

奇怪,自己的小屋是门窗紧锁的,父亲一向给他留足自由的空间,怎么竟挤来这么多粗细不同的嗓音?

哼哼唧唧中,不情愿地褪下了被子,四肢舒展打了个足劲的哈欠。今天,还要找白泽琰打水仗,不分个胜负不罢休。眼前忽然闯进一团黝黑,还有发黄而干瘪的一穗…草?使劲眨眨,猛然吓了一跳,原来是个腹圆腰肥的大汉,跟着个瘦小单薄的书生。浑身出了场大汗,脑子也不昏了,鲤鱼似的弹起来。屋里的一切大变样,练字的小木桌变成台案,缺腿的香炉搬走了,最要命的是里里外外堵着人,蹬靴戴冠好像画里的门神,一个个凶神恶煞。

爹...字还没说完,只听惊惧与委屈杂糅的一声哇...

展护卫哭了。


包拯皱着老年人的眉头,听公孙策含着茶水磕磕巴巴讲了一天一宿,才勉强搞清楚状况。

展护卫...不,展昭...展小猫?说他今年八岁,在常州老家住着,近来学堂放假,跟从小的玩伴白泽琰在山里的小溪边打水仗,玩了个四肢酸痛。回家一觉睡到天亮,谁知...

你是说,包黑子的脸色更暗。展护卫现在谁也不认识,并且,以为自己还八岁?

公孙策偷偷瞄了一眼蜷起长腿可怜巴巴缩在角落里的展昭,艰难地点点头。恐怕...是的。

走,你走!啪地脆响,张龙默默拾起豁了口的杯子,虽然心疼,但还是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。

怎么办啊包大人。底下的弟兄都为展护卫担心。这种病搁村里头,可能是失心疯。展护卫重伤昏迷,连烧了好几天,会不会是把脑子烧坏了?

大人,沉默半晌的王朝在旁边开口,我看要不这样...

包公不等他说完便郑重地点点头。

现在,也只有请白少侠来试一试了。


急促的马蹄声扑散在瀑布飞溅的山间,哗哗的巨响几乎听不见人声。马上人白衣如雪,细密的水珠挂在泛红的双颊,分不清是溪水还是汗水。冲着眼前奔袭的黑点喝问:展昭的伤怎么样了?

包大人让我告诉您…
衙役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水花,扯着喉咙喊。展护卫性命无虞,只是...

水的秀香钻入鼻孔,牲口激灵灵打了个响鼻。只是什么?!

只是,只是...吞吞吐吐说不出口。马儿已经向前方飞驰了。

别跟我扯/那/蛋,他仿佛听见白五爷颅内高呼。不管是什么,也不能阻止我去见他。我要见我的猫儿。现在,我就要见我的猫儿!


展熊飞四岁就认识白泽琰了。

母亲笑盈盈地牵着他的手,指着对面一个玩泥巴的小孩儿。看,小猫儿,这是你爹新结交的兄弟的儿子。可皮实了,以后你不愁没有玩伴。

小猫儿是母亲给他起的昵称,因为小展昭对什么都好奇,就跟猫儿似的。

展小猫?小男孩站起身,用葡萄皮色的眼睛瞟着他,忽然把沾了泥巴的手蹭在他耳朵上。展小猫左半边一痒,手爪子就不由自主抽在他脸上,嗷地一声惨叫,展昭笑了。

老鼠,可真像老鼠。

老鼠怎么叫?母亲掩嘴偷笑,倒是真想逗逗展昭。老鼠...展昭咬着嘴唇思索了半天。一指白玉堂。就像他那么叫!

你才是老鼠!白玉堂跳起来扑上去。

那你是猫,蠢猫,笨猫,秃尾巴猫。两个人打在一处,紧紧地纠缠在一起。打着,闹着,不知不觉就过去四年了。白玉堂后来回忆:原来我小时候真的蠢,怎么会把你叫猫呢,猫不就是吃耗子的吗。我要是脑子灵,就应该叫你大玉米,玉米就要被老鼠啃得碎碎巴巴,再吞到肚子里。


展昭坐在床上,胳膊肘缠着绷带,眼里带着泪光,胸口的呼吸很平稳。

他不能明白,自己玩了四年的白泽琰,就是面前这个潇洒俊朗的男子。

他的眉毛粗硬,鼻梁挺拔,单薄的双唇不如儿时柔嫩,亦多添一抹似有似无的戏谑。他的掌心宽阔而温暖,手臂有力,一伸出就把自己扶住了。他再不是能被自己撩起水迷住眼睛的小男孩了。他长成了一个男人,梦想中顶天立地的男人。

白玉堂也很困惑。

很确定,他从来就跟展昭是萍水相逢。家在金华与常州数里相隔,到陷空岛之后,才误打误撞认识了展昭。那时起码二十出头。

相逢五载,从来没见过他软弱的样子。受伤,受挫,眼里从来不带着泪光。可现在他却像个孩子,胆怯迷茫地打量这个世界,似乎不小心闯入成人卧房的、清纯无助的处子。

众人都期待着他,等他把展护卫治好。

等他告诉他,你不是八岁的幼童,你是开封府独当一面的侠客,是皇帝亲封的四品护卫。你是穷苦百姓的依靠,是江湖人心中的楷模。

你从风里来雨里去,早就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。还有多少冤案等着你攻破,多少朋友等着你相认。你要回到我们中间来,恢复你正常的样子。

可白泽琰没这么做。他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,轻轻地说。展昭,我是泽琰啊,你交了四年的玩伴。你别怕,没有人要伤害你。我们,只是...

不小心长大了。


展昭的伤好得很快,白玉堂带他在府衙中熟悉。

八岁的孩子心智尚浅,可熊飞聪颖,玉堂擅教,简简单单的事理也都能拾起。玉堂指着牌匾高悬,堂口肃穆,这是判案子的大人的屋子。判案子,就是分清楚你对还是我对。比方说,我朝你背后泼水,就是我的不对,我要被包大人打五十板子。 

嘻嘻地笑。是么,那我要他现在就打。

来人啊。白玉堂转头,提着板子的衙役小跑过来。少侠,真打啊?打!

不打不打!展昭死死地抱住白玉堂,用脚去揣衙役手里的板子。不打,要打我先打你!

来到展护卫的书房,小心地铺开一张纸,挑衅般扬起眉毛。展小猫,你爹教你的毛笔字还会吗。不会,我娘就跟骂我似的骂你,玉堂啊,你真是猪脑子,三个字要学半小时。

哼。展昭撅起嘴。我娘可从来没骂过我,我写得可好了。提起笔,墨泻流云般的几行古诗倾洒纸上。

若耶溪傍采莲女,笑隔荷花共人语。日照新妆水底明,风飘香袂空中举。岸上谁家游冶郎,三三五五映垂杨。紫骝嘶入落花去,见此踟蹰空断肠。

写得真好。白玉堂竖起大拇指。只是这空断肠不好。

空断肠是什么意思?展小猫眨巴着眼睛。

意思就是...

腹内空空,需要去吃炒肥肠了。

吃饭的时候,展昭给白玉堂讲故事。故事的主人公只有一个,姓白字泽琰。这个小屁孩呢喜欢吃竹筒八宝饭,他娘觉得吃得太多胀肚子,就藏起来不给他吃。半夜过来趴墙头。展昭,展昭!我有个秘密任务,想找你一起去!

不去...翻个身继续睡觉。外边的声音还在嘀咕。不去,就是不敢,不敢就是小狗。

谁是小狗?眼睛亮亮地蹦起来,窗户掀起一条缝钻出去。悄无声息地潜入玉堂家的厨房,东翻西找,而那个人却在屋外的柳树根下躲着偷笑。

第二天,玉堂娘跟展昭娘抱怨。你家这孩子,手脚真灵活,深更半夜跑到我家厨房把竹筒饭给拿走了。害得我今天中午烧菜找不到主食。白玉堂听完哈哈大笑。

机智聪明,不愧是我。

就这样,十天过去了,一个月过去了,半年过去了。展昭可以在府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。比如帮公孙策抄写文书,跟玉堂一起出门送趟礼物。四年的故事虽多,讲着讲着也就讲完了。两个人安安静静,并肩在回廊里穿梭。一天中午,在青葱的山崖间走着,忽听到溪水潺潺的响声,展昭抬头,一条清澈蜿蜒的碧水从石缝中淌过。

若耶溪,若耶溪!转头想寻玉堂来看,却见他已站在松枝薄雾间,从溪头捧起水朝他身上泼来。躲闪不及,浇了个湿湿透透。

展小猫!遥喊声随风飘来。你别跑,等我给你洗个澡!

时间一晃就是两年。白玉堂有时也觉得,这样挺好,带着年幼的展昭,回忆青春的美好。不必担忧他会以身犯险,不必害怕他会离自己而去。眼里心里,全都是自己。哪怕一辈子想不起包大人,他也还是展昭。

可是事与愿违。他渐渐发觉,展昭跟以前不一样了,虽然陈年旧案仍是丝毫无法想起,然而行事说话,已沉稳郑重了许多,从他挺拔的身形,无法判断出是否还是那个年幼的孩子。有一日,两人从始皇岭回来,歇脚在开阔的山原。展昭轻偏着头看温暖柔和的阳光,淡淡地说。其实,你早就知道,你不是白泽琰对吧。

玉堂心里一凛。你早就知道,是我的精神有问题,才幻想出亲密的伙伴白泽琰。

受伤后,我其实...已不是个正常人。

不。白玉堂的鼻里酸酸的,可是他忍住了。你不是。你只是害怕了...不,你只是太累了,你只是...

别说了。展昭用剑鞘阻止了想要拥抱他的白玉堂。清璨的眸子宛若星光,忽然唇泛微笑。或许,我只是…

太爱你了。


展护卫回来了。开封上下举府欢庆,宋仁宗派人送来亲手包裹好的糕点赏赐,张龙赵虎吹吹打打,把在老家送亲时的本领都拿出来了。每位闻讯赶来的江湖好友都与展昭握手祝贺,倾诉这两载之中对他的关怀之情。

展护卫颔首寒暄,一如既往地得体卑谦。白玉堂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,在阳光照不到的廊檐下,静静地观他与世界迎来送往。洁玉铸成的似雪长衣,在微风的纠扯下悄然拂动,折射到眼眸里,流淌为一汪凌冽的清泉,一首轻巧的箫吟。

等展昭终于将每一句话说圆,将每一缕祝福送走,他垂下手,头也不回地朝白玉堂走来。他毫不犹豫地迎上去,两只手臂紧紧地挽在一起。

走吧,展小猫。

走吧,白老鼠。

展大人!展大人!赵虎在后面脱下舞龙的衣服傻傻笑着。皇上放你三天假,你准备去哪儿玩啊?

展昭回眸与白玉堂对视。哗啦啦的风向他们吹来,衣服绞在一起,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。混乱中,他们心中燕似的划过三个字。

若耶溪啊。

若耶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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